思道学刊 第十一辑 二0二五年 春
Si Dao Journal No.11 Spring 2025
内容摘要:倪柝声是近现代以来中国教会的主要人物,其三元人论对中国基督徒影响甚巨。很多学者认为,倪柝声的三元人论受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但语焉不详,缺乏系统分析。本文从结构和过程两个角度出发,对倪柝声的三元人论与王阳明的心学人观进行了诸多方面的比较,并认为倪柝声的三元人论与王阳明的心学人观有很大的相似性,可以确定,三元人论含有心学人观的元素,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中国人更易于接受三元人论的教导。
引言
倪柝声是近现代以来中国教会的重要代表人物,其作品被译成外文的甚多,因此也是中国基督徒里凭借神学思想走向世界的第一人。[1] 《属灵人》是倪柝声1928年的作品,也是倪柝声神学的最重要著作。在《属灵人》中,倪柝声的整个神学架构围绕着他对人的构造和功能的理解而展开,这就是倪柝声在书中所着重论述的“三元人论”。三元人论是基督教思想史上影响较大的一种人学理论,其主要观点是对人的构成所做的“三分法”解释。倪柝声认为:“灵和魂的实质,并不一样。神的话并不是把人分作‘灵魂’和‘身体’两部分。乃是把人分作三部分:灵、魂、体。”[2] 换句话说,倪柝声认为人既不仅仅是物质性的肉体,也不仅仅是肉体与灵魂的二元复合,而是同时包含灵、魂、体三个构成要素。虽然灵、魂、体三元论在西方的神哲学中有着源远流长的传统,但它对中国教会产生巨大影响还是从倪柝声开始的。有人估算,华人教会百分之七十的信徒,在人的认知方面接受的是倪柝声的三元人论。[3]
在谈到三元人论的西方思想来源时,倪柝声在《属灵人》的序言部分表示,主要受慕安得烈、司托克梅尔、宾路易、罗伯斯、盖恩夫人等人的影响,并表示因为他们在主面前受了同样使命的缘故,所以在其作品中自由地引用他们的很多内容。[4] 而面对三元人论在中国大受欢迎的局面,我们自然会产生一个疑问:华人基督徒是如此容易接受三元人论的观念,甚至可以说,三元人论是适合中国人认知的一种神学观念,其中一定包含有中国本土的文化要素,那么这中国文化要素是什么呢?对此问题,台湾基督教学者曾庆豹认为倪柝声的人论与老庄“灵明境界”的思想相近;[5] 加拿大基督教学者李锦纶认为倪柝声的人论是道家人性观的一种体现;[6] 香港基督教学者梁家麟认为倪柝声的人论与佛教思想不谋而合;[7] 台湾基督教学者廖元威认为倪柝声的人论是儒家的修身养性、内圣外王之说的一种体现。[8]
虽然学者们对倪柝声三元人论的中国要素多有判断,但这些判断大体上还只是停留在概括性层面上,并没有深入的具体的比较分析,也没有针对此问题的专门的研究论文出现。因此,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试图以王阳明的心学人观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代表,来和倪柝声的人论进行比较,以探索三元人论背后的中国文化逻辑。之所以选择王阳明的心学,是因为王阳明心学集儒释道三家之大成,又是明中期以来对中国文化影响最大的传统学问。本文的观点是:王阳明的心学人观是倪柝声三元人论的中国文化元素。作为一种探索性研究,以下的比较主要从王阳明心学人观与倪柝声三元人论的相似处着手,论述从两个方面展开:其一是作为静态结构的倪柝声的“灵、魂”与王阳明的“心、意”之比较;其二是作为动态过程的倪柝声“成圣灵程”与王阳明的“成圣工夫”之比较。
王阳明的“心、意”与倪柝声的“灵、魂”
在静态结构上,王阳明和倪柝声的身体观都是三分的。在王阳明是“心、意、物”,“物”包含身和事,这构成了王阳明心学人观的现象世界,而“心”和“意”则构成了心学人观的内心世界。在倪柝声则是“灵、魂、体”,“体”是人的肉体,构成了现象世界的重要部分,而“灵”和“魂”则构成了人的内心世界。两者虽然在具体的认知上有所区别,但就其认知的背景而言,有很多相似性。由于王阳明对“身”“物”“事”的论述常混合在一起,较少有专门针对肉体的论述,因此下面分别从三分法、心与灵、意与魂三个方面展开比较。
首先,王阳明的心学人观和倪柝声的三元人论都将人分成了三个部分,即对人的三分法。就儒家思想的发展线索而言,孔子很少谈及作为本体的天道,孟子将儒学心性化、内在化,通过天人合一理论,将天道与人心连接在一起,而孟子对人的典型看法即是“心、气、体”三分的。[9] 进入宋明,理学家们将作为本体的太极、理归到天上,又通过“理一分殊”“月散江湖”等理论和天下万物链接在一起。至王阳明时期,为解决宇宙观与作为实践主体的人之间的张力,遂将人心放在了本体的位置上。王阳明认为“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在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10] 从这里能明确看到其身体观上“心(知)、意、身”的三分法。
按照圣经《帖撒罗尼迦前书》五章23节和《希伯来书》四章12节的启示,倪柝声认为人的组成不是灵魂和身体两部分,而是灵、魂、体三部分。据《创世记》二章7节,他说上帝用地上的尘土造出人的身体,然后将生命之气吹进去,构成人的灵与魂。倪柝声进一步解释说,魂不是上帝所创造的原质,却是灵与身体接触以后变化合成的东西。如此,上帝的生命之气在吹入人的身体后,有一部分维持其原态,这便是灵,有一部分则因与身体接触,产生某种作用而衍生出魂。
王阳明秉承儒家自孟子以来对身体的三分法,将身体分成“心、意、身”,这和倪柝声“灵、魂、体”的三分法何其相似。可以看到,倪柝声的三分法是对以王阳明心学人观为代表的中国传统身体观的一种继承。
其次,王阳明的心和倪柝声的灵都处于人的核心位置。在王阳明的认知中,心并不是指身体内的心脏,而是作为宇宙的本体而存在的。他说“所谓汝心,亦不专是那一团血肉,若是那一团血肉,如今死的人那一团血肉还在,缘何不能视听言动?所谓汝心,却是那能视听言动的。这个便是天理。” [11] 又说,“心即理”“心外无理”“心外无物”“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虚灵明觉即所谓本然之良知也。” [12] 可见王阳明将心视为宇宙论的本体,而指心的地方也常用“虚灵明觉”或“良知”代替。良知的重要功用是“能知得意之是非者,则谓之良知”“知善知恶是良知”,可见良知是来判断善恶是非的。[13]
倪柝声认为“灵”是上帝所吹的气,与上帝同质。灵是人的最高机关,作为人的思想、感情、判断、选择的出发点,因而无法被人所感觉到。尽管无法感觉到它,但是,人的生存不能离开它。而且,倪柝声认为,我们可以通过分析它的作用(良心、直觉、交通)来认识它的存在。关于良心,倪柝声认为,它是人进行是非分辨的官能或机关。我们知道,分辨是非的能力乃是判断的出发点。这里,倪柝声实际上是把人的判断能力称为良心,而良心是用直觉的方式进行判断的。他说:“良心的分别是非,并不靠着心思里知识的影响,乃是一种天然直觉的判断。” [14]
王阳明的“心”是作为宇宙本体存在的,倪柝声的“灵”与上帝同质,二者皆是人的主宰,而良知和良心二者的功用都是判断善恶是非。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山东大学基督教学者谢文郁认为,倪柝声对良心一词的使用不同于马丁·路德,其更多的是从王阳明的良知出发的。[15]
第三,王阳明的意与倪柝声的魂都是可以着力做功的地方。在王阳明的认知中,意的产生是这样一个过程:“虚灵明觉应感而动者谓之意,有知而后有意,无知则无意矣,知非意之体乎?”[16] 可见,意是良知应感而动产生的,良知是意的本体,而“良知即是天理,良知即是道”。[17] 意的构成主要是意志、思维、情感,意是经验意识,是有善有恶的,是可以“著力”作工夫的,就是说修养主要在意上下工夫,而非在心(良知)上。[18]
关于魂,倪柝声谈到:“魂是一个人的主人,因为人的意志是属于魂这一部分的。”他进一步界定:“人的魂,就是人内里生命,包含有人的感觉、意志、心思等等。”作为人的主导性因素,他强调“魂就是人本来的生命,意思叫我们活,叫我们有生机”。[19] 可见,倪柝声把人的主要意识活动都归为人的魂,魂有自主权柄,对环境中与它有关系的事物,能以主意决定取舍。灵不能直接管理身体,必定倚赖一个媒介,这个媒介就是魂。灵可以藉着魂来治服体,叫它顺服神的力量,体也可以藉着魂吸引灵来爱慕世界。[20]
王阳明的意和倪柝声的魂在产生方式上虽然有很大不同(意产生于心,魂产生于灵与肉体的结合),但它们相似的部分却更明显:意和魂都是有善有恶的;二者差不多包含着一样的功能,就是意志、情感和心思。
王阳明的成圣工夫与倪柝声的成圣灵程
在动态过程上,王阳明和倪柝声都强调成圣的历程,即通过一定的修炼达到成圣的地步。在王阳明,这个历程是成圣工夫,在倪柝声,这个历程是成圣灵程。二者在细节上虽有区别,但就其整体而言,相似部分更加突出。下面分别从“两类人的分法”、“克己-为己与破碎-出来”、“作为结果之一的反智”三个方面展开比较。
首先,王阳明和倪柝声都将人分为两类。王阳明的心学继承了中国学人传统的治学方法,即将修养工夫放在了很重要的位置,所讨论的主要是提高精神境界的主观方法,而对研究客体却缺乏系统的分析。[21] 王阳明认为“心之良知是为圣”,而能“自然而致之者”,就是圣人,“勉然而致之者”,是贤人,“自闭自昧而不肯致之者”,是愚人。[22] 可见,王阳明将人分为了愚人、贤人和圣人三种,而圣人和贤人虽一个出于“自然”,一个出于“勉然”,但都致力于成圣,所以可归为一类。所以王阳明事实上将人分为了两种,一种是愚昧人,一种是圣贤人。
倪柝声的神学侧重于教导人如何成圣,而不是劝勉人如何得救,因此他关注的是基督徒群体。根据梁家麟教授的研究,若是从道理的客观性而言,倪柝声的许多神学论点是不符合圣经教训的。倪柝声自己也声称,他所注重的是真理的主观效用,所以并不保证所讲论的完全符合《圣经》。[23] 倪柝声认为从重生到成圣,中间要经历漫长的过程,每个基督徒在理论上都可以成圣,而事实上并非如此。正因为有人能达到而有人却达不到,所以倪柝声将基督徒分为三种人:属肉体的人、属魂人和属灵人。又因为属肉体的人和属魂人实际上都是魂在主宰,所以实际上是两类人,即属魂人和属灵人。
王阳明和倪柝声的学问都符合中国传统学问的特点,即注重主观效用,而非客观研究,而且两人都是将人分为两类,然后探讨从一种人修炼为另一种人的方法。
其次,王阳明主张从一种人修炼到另一种人,需要“克己-为己”,而倪柝声主张从一种人修炼到另一种人需要“破碎-出来”。王阳明认为一个人从愚昧进到圣贤,需要正确对待两个“己”。他说:“这心之本体原只是个天理,原无非礼,这个便是汝之真己,这个真己是躯壳的主宰,若无真己便无躯壳,真是有之即生,无之即死。汝若为那个躯壳的己,必须用着这个真己,便须常常保守这这个真己的本体。” [24] 从中可以看到两个“己”,一个是“汝之真己”,一个是“躯壳的己”。“真己”即真正的自我,就是说心之本体与经验的自我不同,它是本然的自我。而“躯壳的己”则是良知被私欲障蔽的自己。[25] 修行的方法则是“克己”与“为己”同时进行。所谓“克己”,就是“去其私欲之蔽以自明其明德,复其天地万物一体之本然”;所谓“为己”,就是要从事“君子之学”,因为“君子之学,为己之学也”。[26] 修行的主要着力点在意,而良知可以判断善恶,所以意可以“为善去恶”。
倪柝声的成圣灵程是从属魂人修炼为属灵人。属魂的基督徒虽然有灵命,却并不是从灵命得着生机,“他日常的生活,仍是以魂为生命,什么都是靠着己的能力,他是随着自己所喜好的去行,不能从心里学习顺服神”。[27] 属灵的基督徒是让圣灵在他的灵里运行的基督徒,“他在事奉神的事上,不凭着自己的聪明,而有什么打算、计划和布置;他所有生活的原则,不再受情感的支配和影响,乃是冷静的在灵中活着。” [28] 从属魂人进到属灵人的方法就是“人(魂)的破碎与灵的出来”。也就是拆毁外面的人(属魂人),让里面的人(属灵人)出来。修行的主要着力点在魂,魂要去除人的意思,顺服上帝的意思,而判断是否是上帝意思的是灵里的良心。
王阳明和倪柝声都将人分为两类,从一种人修成另一种人的着力点都在居于中间位置的部分,即意和魂。在意则是为善去恶,而判断善恶的是良知;在魂则是去除人的意思,顺服上帝的意思,而判断是否上帝意思的是灵里的良心。
第三,王阳明和倪柝声对人的分析都导向了反智主义。中国古代儒学就有反智的传统,而王阳明心学的出现,将儒学的反智倾向推向一个高潮。[29] 王阳明认为:“记诵之广,适以长其傲也;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也;闻见之博,适以肆其辩也;词章之富,适以饰其伪也。” [30] 因此他主张“人人皆可为尧舜”,所凭的不是知识、闻见和词章,乃是向内修行。王阳明对知识和理性分析的轻视,使得之后的心学发展的反智倾向变得越来越严重。王阳明后传弟子形成的泰州学派,其学问简单易行,其为人则狂放不羁,而这又极易启发贩夫走卒、市井百姓,因此流传甚广。顾宪成评价明末的王学修炼者:“水间林下,三三两两,相求性命,切磨德义,念头全不在世道上。”[31]
倪柝声的三元人论和成圣灵程为华人教会的反智主义提供了理论基础。加拿大基督教学者葛牧之认为中国教会反智主义的特征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分别是反对神学、封闭而独断的信仰和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32] 倪柝声的“人的破碎”,指的就是“魂的破碎”,而属于魂的理性、情感和意志也要一起破碎。因此在倪柝声的成圣灵程中,一个属魂人变成一个属灵人,就在于放弃自己的理性,以及通过理性而来的对神学知识的学习,放弃神学知识的一个结果就是视野变窄,思维被圈在了二元对立的模式里。由于判断是否是上帝意思的机关是良心和直觉,这极易导致各人判断标准不一样,因此出现封闭而独断的信仰。
反智倾向是王阳明心学人观和倪柝声三元人论的一个共同社会效果。王阳明心学通过儒学的世俗化,将其反智倾向播撒到了全社会,而倪柝声的反智倾向影响所及主要在教会,而教会又处于反智的社会文化的氛围里,两种反智叠加更加剧了中国教会的反智倾向。
结语
作为一个探索性研究,本文通过对王阳明心学人观和倪柝声三元人论的比较,试图回答“倪柝声三元人论的中国要素是什么?”这样的问题。通过比较,可以很明显地发现,王阳明心学人观和倪柝声三元人论在对人的三分法、心和灵、意和魂、从一类人修炼为另一类人、修炼方法等诸多方面具有高度相似性,而他们产生的一个共同的社会效用就是反智主义。王阳明将人的内心世界分为心和意,倪柝声则将人的内心世界分为灵和魂。心和灵都处于人的最核心位置,人的修为并不能直接在其上用工,用工的所在是意和魂。意和魂包含着理性、意志和心思等功能,意和魂上用工即去掉人的理性、意志和心思,用直觉来感受心和灵。这样的用工过程导致的结果就是反智倾向。
王阳明心学是明中期以来对中国社会影响最大的一种传统学问,其学问的传播走的是民间路线,因此普通中国人即使没有接触过王阳明心学的文字资料,其内心实际已饱受其熏陶,此所谓“不离日用常行内”。[33] 当倪柝声受西方基督教文化的影响而写作《属灵人》时,也不可能排除王阳明心学所带来的思维惯势。对普通基督徒而言,当他们阅读《属灵人》时,也很难不被这种传统文化资源所裹挟。也正是因此,倪柝声三元人论获得大部分中国基督徒的认可与欢迎。虽然各种研究都表明,倪柝声的三元人论在很多方面都存在问题,但不可否认,正是他的“无意识”的本色化神学,在基督教文化与中国文化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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